這日的天色未亮,窗外摔巴掌的風勢一下重過一下,趙次南穿著透薄短衫、格花四角褲爬上頂樓天台,故意讓身體裡的怪獸受颱風摑掌,呼嗚、呼嗚,站到兩腿發虛才痀著脊頸回房,像剛死過一回似的訝異自己還活著。

  趙次南把窗戶打開,怔怔看著外頭乾巴巴的颱風透著詭異。刹那間,一道閃電穿過玻璃窗直往眉心劈下,他幻想正直中庸的趙次南本人和貪婪肥碩的怪獸一剖為二、左心房及右心室血淋淋的分落兩旁,趙次南歡喜的以為死亡來了,終於能解脫個痛快,然而,直瀉房內的暴雨卻把他打得倒退兩步,仰望嘩嘩雨聲裡夾帶六月怪颱的模糊叫囂。如果,阿大不推門進來,趙次南沒有那麼快回神。

  「爸爸、爸爸,我們今天要去看魚。」說好不去雲夢的兒子,卻在颱風天整裝待發。

  趙次南心想雨那麼大,看什麼魚?渾身濕淋淋的怪獸偏唱反調:「去看魚,要撈幾隻小的回家嘎!」

  「阿大,車車來接了哦!」妻子在客廳喊道。

  阿大答應趙次南至少要撈一隻小魚回家。

  幼稚園大班生、身長一百多公分的阿大,抱住父親趙次南的腿,仰頭還看到怪獸的烏黑巨大,父親的房間同住著一個怪獸的事,阿大知道,阿大的母親知道,甚至阿大的祖父母都知道,只有趙次南認定怪獸寄生在他的影子裏,沒別人知道。

  趙次南側聽娃娃車開走、妻子出門的聲響落地後,才走進廚房,啃食冰箱裏的土司片。趙次南從土司的四邊硬皮啃起,啃到剩下不規則的麵包心,湊到鼻前嗅個過癮後,再把麵包心用食指揉塞進食道,噎,每次每次都希望噎死,但僅僅獲得痛苦的快感。

  趙次南的痛苦是垂手可得的,只要環顧家中四壁,婚紗照、家族照、風景畫、水果拼圖掛飾,就足以讓趙次南身上的怪獸扭曲暴動。趙次南的家,像壁畫拼圖既完整又分裂,每個家人都在,有名無實,沒有家庭的歡笑和樂。

  趙次南的妻子,形同點頭之交的過路人,當趙次南身軀裏的怪獸微張,妻子的雙人床就躺不下他,趙次南住進擴建的套房裏,獨居的空間餵養了怪獸的精氣神,還有趙次南的事業。

  塞完冰涼土司的趙次南,回到床上躺著,如同監獄內的受刑人。

  大水淹沒水世界的時侯,趙次南淌在魚水交戰的夢魘裏,小蝦吃海藻、小魚吃小蝦、大魚吃小魚、大大魚吃大魚、大大大的魚吃大大魚,如此循環無數回合,直到每尾魚都想吃趙次南,最後,每尾魚都給怪獸吃了。撐成無限大的怪獸,讓趙次南從胃脹到每一吋皮膚都抽搐發痛,他與夢魘奮戰從白日到天黑才被一通電話喚醒。

  話筒像個大喇叭,「阿大淹死了,」這句話對他耳膜的震撼,遠大於當時周刊斗大的標題對他視網膜的衝擊,他腦殼嗡嗡的響動以致聽不到對方的細述。

  趙次南在闃黯裏嗷嗷舐脣不知坐了多久,電話裏的消息逐漸地傳進腦波,拼湊成一個殘酷的事實:他唯一的親生兒子竟被他一手打造的「夢幻水世界」給吞噬了。

  ──我沒有兒子了──

  趙次南立身吼哮,哮聲穿破怪獸的鯨魚大嘴、龍翼虎爪和海膽皮膚,直把猙獰臉面撕成碎碎片片。

  怪獸滅亡了,趙次南倏地萎小,四方臉上留下黑疣和斑點,成為殘廢人。

 

     -本文改寫自玻璃鰻的長篇小說「海囚」,如經轉載請務必註明作者及出處http://glasseel.pixnet.net/blog以免爭議,謝謝。-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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